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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周末读史】黄达回忆录:梁波——我的引路人| 忆旧纪年(十七)

2017-02-18 IMI财经观察

《IMI财经观察》在每周末带您聆听名家解读中外金融的发展兴替和制度演变,在史海钩沉之中领略大金融的魅力!本期奉上最新连载《忆旧纪年》,是中国金融学的主要奠基人黄达教授所撰写的回忆录。

黄达,1927年生于天津,先后在华北联合大学(1947-1948)、华北大学(1948-1950)和中国人民大学(1950-)工作,是中国人民大学原校长、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、第一届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、原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及经济学与应用经济学科评议组召集人。现为中国人民大学一级教授、校务委员会名誉主任,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顾问,中国金融学会名誉会长。先后获得第二届“孙冶方经济科学奖”(1986)、首届“中国金融学科终身成就奖”(2011年)、第六届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(2013)以及第三届“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终身成就奖”(2014),并多次获得国家级优秀科研(教学)成果奖和优秀教材奖。

本文是该系列第十七篇,原文刊载于《金融博览》。

梁波——我的引路人

六十九年之后(2015年)重登妙峰山,也许是攀登疲倦了,也许是文思在常年经济学的“理性”思考中被深深地压在了脑子里的底层,今昔的强烈对比好像没有引起什么思绪波澜。

只是又想起了梁波。

梁波是1947年在国民党军队的一次突然奔袭中牺牲在涧沟附近的。他是我政治上的启蒙人、引路人,是我最愿意向之倾诉自己在想些什么的人。直到今天,在我忘不掉的人里,他一直是处于第一位的。他不是那种天真单纯、易于感情冲动的“小资产”,他老成练达,思想深沉,但我总认定他是一名真正的理想主义者。

梁波是我的姨舅,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大学生,中国共产党的地下党员。他与当时在北京大学学医的我的堂叔黄树则说得来,并成为我堂叔政治上的引路人。他的原名是杨思忠,抗战爆发后,1939年与我的大姐结婚并进入抗日根据地。在根据地,他更名为梁波。

临近抗战爆发前的两三年,在寒暑假他经常来我家,我曾听到他与堂叔谈论过“一二·九”学生运动,谈论过北京大学生的课外聚会,谈论过北京电影院观众们往往自发地齐唱义勇军进行曲……我被并不太懂得的那种激愤情景的描绘所感染,总爱在旁边静静地听。他们常常招来一些大学生。国难当头,这些大学生聚在一起,大多是议论抗日。一边议论,一边唱救亡歌曲。其中不少歌曲,我直到今天,仍然印象极深。他们也常议论些文艺、历史、知名人士、世界动荡等等,使我长了不少知识。特别是他们交换阅读书籍,使我得以接触不少中外文学名著。《大路》那部电影,以及一些其他进步电影如《渔光曲》、《姊妹花》等等,记得也是梁波他们带着我和我的姐姐去看的。

“七七事变”前,与梁波的接触只是在寒暑假的期间,“七七事变”爆发,我们家从“中国地”搬到英国租借地逃避战乱,有一年多时间几乎天天见面。一是他家原本就住在英国租借地,两家相距甚近。二是他毕业后赋闲,有的是时间。后来知道,他那时要用一些时间从事地下工作,但空闲时间还是很多的。三是他一直追我大姐,总找些理由往我家跑。

梁波开始追我大姐是在“七七事变”之前。由于他比我大姐要大十来岁,而且辈分不同,论亲戚,他是姨舅,大一辈,所以一直对我祖母、母亲、父亲、叔父保密。我也长期不知道。“七七事变”后,他常来我家,也不好明着约我大姐,就常常也约我一起出去散步、看电影。我很愿意跟他们在一起。他们谈论的一些事儿,我愿意听,也常参与议论。

开始我全然是糊里糊涂地跟着跑,但不久也懂得了其中的蹊跷。他们对我也就不避讳了。这时,我才知道,我婶母、我二姐早就知道他们的关系。后来我还是常常与他们一起出去,但出去之后就借题自己跑开了。

在我与梁波频繁的接触中,知道了许多事情。如二万五千里长征、平型关大捷,都是从他那里听到的;台儿庄会战、保卫大武汉等有关国民党战区方面的情况,也是从他那里听说的;苏联的情况,有关苏联的一些书籍,也主要来源于他那里。

关于“西安事变”,我是在小学的课堂上听老师说的。蒋介石从西安“脱险”,我们还放了一天假。当时,对于这次事变,国民党的“正统”观念在我的头脑中占主要地位。至于中国共产党对这次事变的诠释并使我得以窥其全貌,则是听到梁波的叙述之后。

从抗战前的一两年到抗战爆发后的一两年,在与梁波的接触中,日积月累,我渐渐对中国共产党、对苏联产生了向往情怀,特别是形成了寄希望于共产党引导中国走向复兴中华的信念。

在文化素养方面,梁波的宽广知识面,给了我多方面的帮助。在上初中的时候,记不起是看了一篇什么短文,我照猫画虎地编了一篇“短篇小说”,自己颇为得意,叫他评论。那天,他好像被什么事牵挂,心情不好。在我缠着他的情况下,他匆匆看了看,有些不耐烦地问,你想说明一个什么“想法”?我那时根本不懂得创作主题思想之类的问题,只是想“编”出一篇小说,自然不知道怎样回答。他毫不客气地说了说作者写东西都是要表明自己的主张,没有想法就没有作品。本来想得到“赞许”,至少也是“期许”,但结果却是写了好几页的“文章”竟然算不上作品!十分懊丧,又十分不服气。但却使自己深深记住:自己写东西,要弄清自己想说什么;看东西,要弄清作者想说什么!也许这一点在自己头脑刻画得过分深刻,往往是只注意概括主题思想而丧失了文艺欣赏所能带来的享受、愉悦、震撼……

上了初中,接触同学的时间多了,与梁波的接触逐渐少了。我上的志达中学,倒是没有什么大的富家子弟入读,但也没有认真学习的气氛。同学们好像只是混学历,散漫、低俗、缺乏理想。在这样的环境下,自己不能不受影响。这两年的初中岁月是怎么过来的,有多大长进,现在回忆,好像没有多少铭刻在心的过程、事例。在梁波与我大姐订婚并要离开天津进入平西抗日根据地的前夕,他曾与我谈过一次话。他说我这一两年沾染了一些不良的习气,不那么纯洁、向上了。具体是如何说的已经回忆不起,只记得他举了留长头发的例子。那时,男性极少留披肩发,所谓长头发是指长的分头,发稍仍在颈部之上。那时候也没有“摩丝”,定型是靠类似凡士林那样的油膏,类如今天的发蜡。长分头加油膏的香气,就是在志达中学的学生里也不是多数。我曾留过这样的发式,但时间很短。终归留过,记得对他的批评也默默地接受了。他说本来想给我接上与抗日组织的关系,但由于我的思想发展不稳,放弃了这样的想法;希望今后好好上进,等等。他的谈话好像并没有使我发生多大的转变,但这次谈话,我却一直记忆至今。

梁波和我大姐离开天津之后,我时时会想到他。但那时抗日战争还看不到尽头,尔后国共关系的发展也难以逆料,我很少具体期望何时能与他相聚。不想,时隔七八年,在涧沟,见到了他——他就是我那时极为熟悉的杨思忠,一眼就认出来了。但形象的变化还是有些出乎意料:原来留着分头,经常穿西装,现在面前的他是一头短发,胡子拉碴,裹着一件脏兮兮的黑棉袍,只是黑边近视镜好像还是原来的那副。

本来梁波的年龄比我大十几岁,又有七八年时间他在革命根据地我在日本占领区,其间全然阻断了联系的渠道,他不可能像七八年前那样了解我,这在意料之中。不久,我看到他给我大姐写的信——是我大姐无意落在我的住处的,大意是说我变了不少,世故了不少,具体的也回忆不起来了。我回给他一封信,用了不少“辛辣”的词语。但我并非从内心真正地怪罪他——我还是把他认作是可以倾吐牢骚、可以信任的人,是不会误解自己的人。

同时,我也觉得他有了很大变化。他原来很爱说笑,这次见面,觉得他严肃了许多,并非造作,而是直觉上感到他好像承载了许多负担——我当时所不了解的思想负担。经过几年解放区的生活,特别是接触到抗战初期进入延安,经过整风运动、抢救运动的知识分子大哥、大姐,好像对梁波的思想变化逐渐有些理解。但这已是后话。

当时,梁波给我的堂叔父,当时已经在延安保健局担任领导职务的黄树则写了一封长长的信,要我带到张家口,叫我大姐托人转送到延安。他让我看了信,可能也有对我“点拨”、“启发”的意思。只记得内容“沉重”,讲了不少自己背着沉重“包袱”尚未全然摆脱之类的话语。我当时基本不能理解。他所指的沉重包袱应是指“知识分子”的包袱。后来的日子里,在经各种运动后,再加上读了一些古代的史书,对古往今来的知识分子也就是“士人”的一贯而又复杂的命运,自己才多少有了一些认识。这个阶层,总能最早捕捉到社会动向,但只能“依附”,不能挑头;既是气节的典范,又有根除不掉的媚骨;受到宠幸往往忘乎所以,受到打击又往往丧失信念;既可敬、可爱,又可悲、可怜。但是,当自己具备了可以与梁波深入交流的思想认识时,他已牺牲多年,早已没有了能够与他互无顾忌地探讨问题的机会。每想到这里,总有无可弥补的遗憾久久不能释怀。

没有想到,在我进入“新天地”这一瞬间的晤面,竟然同时又是与他的永诀!一年多以后,传来他壮烈牺牲的噩耗。 

编辑  程曦

来源  《金融博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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